悄安的班機抵達多倫多那一天,天空飄著雪,雖是細細碎碎,短時間內也不會停止的樣子。
他那天突然意外的忙碌,原本說好無論如何也會抽空去接她,她卻笑說不用。
一整個白天,良信心神不寧,同事們都感覺得出來,識相地不去觸及他的焦躁。良信實在懷疑,悄安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迷路的高危險群,他不相信她可以順利走出偌大的機場,並且一路平安到達他的公寓。
那天他還是丟下討論新曲的事,趕到機場去,時間有些遲,等了半天也不見悄安,只有告示牌顯示她的班機已經準時抵達。
打電話回公寓沒有人接,他又被同事急召回去,一直忙到晚餐時間才得以解脫。
當良信懷抱忐忑不安的情緒回到公寓,發現他預藏的鑰匙已經不在原處了。
打開門,溫暖的鵝黃光暈灑滿一地,悄安包裹著毛毯沉沉熟睡。
於是懸蕩的心跳就止靜了。
她坐在地毯上,身體斜倚沙發,米色落地窗簾半敞,似乎是看著窗外零碎的雪光睡著的。
而他站在門口,久久不能寸步,單是這樣遠遠望著她睡沉的臉龐,就覺得……
即使時間靜止也會是一種幸福。
「悄安?」
他輕輕喚醒她,悄安睜開眼,慢吞吞給他一個舒服的笑容。
「我以為妳會迷路。」
「機場的人員很好心,主動告訴我該怎麼走。」
她頓頓,納悶起來:
「我不是說過沒問題嗎?」
良信半晌答不上話。
但,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擔心她,認為在任何事上她都應該要受到照顧,不然一定會出亂子,縱使她一派輕鬆地說沒問題,然後真的向公司請了假來多倫多找他。
她真的來了,他心裡好高興。儘管高興……
在中國餐館用餐的時候,悄安察覺到他一如往常的體貼之外還隱隱藏著一絲憂慮,索性單刀直入:
「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?」
他愣一下,反問:「為什麼這麼問?」
「我以為你有話要說。」
她也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,轉而專心去夾一顆滑溜溜的蝦球。
他不曉得向來遲鈍的悄安是怎麼看出來的,他心裡有事是真的,只是不確定該怎麼跟悄安開口。結束加拿大的工作無法如他先前所預期的那麼快速,手上的企劃剛起步,對方希望他能留下來,直到一切都上軌道,起碼也得花上兩三年的時間。
兩三年說長不長,說短也不能算短,不應該讓女生等他那麼久。如果可以,他希望悄安可以到加拿大來,和他一起,但在這之前,是不是要先求婚才對?有了名份,也才好要求對方搬來加拿大啊!不過,如果悄安知道他短時間內不能回台灣,是不是就不會答應他求婚了?
到底應該先提加拿大的事,還是先求婚?說起來,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和某位女性步上婚姻的那一天,不是沒有打算,而是還沒那麼想像過。
和悄安的交往是認真的,這無庸置疑,不過,論到承諾、一輩子之類的事,就是少了一份動力去好好考慮。為什麼求婚非得要拿著戒指,說著只能維持幾分鐘之久的浪漫誓言呢?不以行動表示點什麼,好像沒盡到責任似,天底下到底有沒有那麼一對情侶能夠心照不宣地一直在一起?
沉默持續好長一段時間,良信始終陷入自己天人交戰的思緒中,驀然間有另一隻手竄進來,攢住他手指。
他在返回公寓的路上回神,悄安偎在身邊,望著黑夜恬淡微笑:
「我第一次見到下雪的天空,第一次看著雪睡著呢!」
在他獨自煩惱不已的時候,悄安卻說起關於雪的事,他頓時感到好諷刺。
「我倒是看膩了呢!」
他才輕輕牽住她的手,便撞見悄安不可思議的表情,彷彿不敢相信有人對這般美景會有厭膩的一天。
「可是,不知道為什麼,」
良信望著她,不由自主地說下去,那一份不由自主的心情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:
「妳來了,今天的雪看起來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。」
悄安兀自抿起歡喜的薄唇,她懂了。貓兒一般,冷不妨挨近撒嬌,可愛得叫人捨不得放開,捨不得看見她純真的臉龐……會有掛著淚珠的時候。
隔天有個家庭派對,良信帶了悄安一道去。他在加拿大的同事、朋友都不相信風流倜儻的良信肯把他的心交給誰,因而圍著悄安七嘴八舌地打量。
「哇!妳好嬌小喔!好可愛!」
「妳還在唸書嗎?喂!良信!你該不會誘拐女學生吧?」
他們劈哩啪啦問了悄安許多問題,也告訴她不少關於良信的事,更有不識相的人拿她和他那位美麗幹練的前女友相比。悄安一開始有點招架不住,不多久便安靜聽他們說,偶爾回答問題或輕輕地笑。
硬是被架走的良信對悄安有種遠水救不了近火的著急,早知道就不帶她來了。悄安生性文靜,哪能適應那些人的熱情和聒噪?剛到加拿大的第二天肯定被這裡的人嚇到了吧!
「咦?他們很好玩呀!」事後,他向她道歉,她開心地表示不在意。
他很欣慰聽見她那麼說,稍後又忍不住懷疑那是悄安體恤的回應。
「你會不會保護過度啦?」同樣出席過那場派對的友人提醒他。
大概……和悄安的初戀情人脫不了關係吧!那位過世的楊大哥是良信學長,現在他和悄安在一起,感覺上就像楊大哥將悄安交託給她一樣。不管和悄安是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,良信都覺得有守護她的義務。如今楊大哥不在了,他對悄安更是責任重大。
最近,就連想像悄安聽見他必須滯留加拿大時的神情,他都無端感到莫名恐懼。
「可是,你遲早得告訴她呀!」友人再次強調事情的必然結果。
反正,八成會把她弄哭吧!這也是避免不了的。
派對上的朋友說的沒錯,連他自己都懷疑世界上真的有人能跟他長相廝守。
悄安在加拿大這幾天,良信工作的時候,她就待在他的公寓寫寫小說;良信有空了,便帶她到各個觀光勝地去。日子過得十分充實,眼前愈是幸福,就愈不願觸及不幸的字眼。
有時從旁凝視她面對壯麗風光的驚喜笑臉,胸口會隱隱作痛。
那痛楚,讓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變得吉光片羽般易逝。
第六天,他回到公寓,卻找不到悄安人影。
「悄安?悄安……」
良信在客廳喚了兩聲,發現桌上她信手留下的字條。
他奪門而出,追到兩條街外的路口!才僅僅兩條街的距離,已經令他覺得漫長得永遠也找不到她。幸好,終究發現正在看路邊攤賣的手工藝品的悄安。
這天的雪,和她第一天到多倫多的雪一樣大,悄安穿著在當地買的長擺大衣,用比手劃腳和有一句沒一句的英語和攤販主人交談,頭髮和肩膀都積了潔白雪花。
這樣的她,宛如畫中的一景,看似很近,卻不是真實的。
「啊!良信。」她也發現他,招了招手。
他喘著氣走近前,還沒有恢復從容的能力:「妳怎麼自己一個人出來?」
「我留字條說要出來散步呀!」
他登時有點無言的愕然。悄安就是這樣,凡事都事不關己,好像憑著她那份無畏的傻氣便可以活得很好,完全不去考慮會不會迷路、會不會被拐走、會不會遇到可怕的意外。
「你看,我買了手機吊飾。」
她雙手拎著兩條一模一樣的吊飾,開心展示給他看:
「我想給你驚喜,我們一人一條。」
他伸出手,對他而言,躺在掌心上的吊飾還殘留她暖洋洋的體溫,才是驚喜。
「就為了這個……」良信看著她,無奈地笑:「不覺得冷嗎?」
「下雪天本來就會冷,不是嗎?」
她的答案果然理直氣壯,儘管鼻子已經凍得通紅,像哭泣過的臉……
「悄安,我接下這邊的工作企劃,還得在加拿大多留一段時間。」
她停止撥掉大衣上的白雪,回頭看他:「一段時間……是多久?」
良信注視著她被斜飛的雪片所包圍的身影,若隱若現,胸口又微微發疼了起來。
「兩三年。悄安,妳能到加拿大嗎?」
一瞬間,他明白了。並不是害怕她會掉眼淚,而是害怕聽見她說「不」,害怕她會放棄。
原來他是這麼膽小呀……
悄安聽了,圓睜著吃驚的眼眸,跟誰玩起了木頭人般,不動也不說話。
他繼續說著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對白,哪有人盡說缺點呢:
「這裡的氣候比台灣冷,人生地不熟,語言也不同,很多事都會不習慣……」
「沒關係,我會保護你。」
「唔?」他怔怔住嘴。
「打從我來這裡的第一天到現在,你都一直很擔心的樣子。」
悄安很有男子氣概地笑了:
「你放心,我會保護你。」
他還是怔著,久久不能回神。
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她已經堅強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
細細回想,來加拿的第一天她給他的第一枚微笑、她在不經意的時候悄悄牽起他的手、她專心聆聽友人們絮叼的安靜側臉、還有她獨自在異國土地上為他們買了手機吊飾的單薄身影……都是暗暗為他著想的溫柔證明吧!
到底是誰照顧誰呢?
他想來好笑,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挫敗,在悄安面前,他敗得心服口服了。
悄安接著說,她得先父母報備、讓自己的工作告一段落,再飛過來找他才行。
她在一串雪的足跡盡頭回身,漾著燦爛的笑:
「我明天就得回去了。既然不用再擔心,是不是可以好好陪我了呢?」
「真對不起,這幾天我老顧著想無聊的事。」
「無聊的事?」她困惑歪起頭:「現在……想完了?」
「嗯!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要想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明天妳就會知道了。」
「是嗎?」
沒再追問下去,而是興致勃勃地說起她剛剛怎麼跟攤販主人殺價。他很清楚悄安不是那麼喜歡追根究底的人,如同悄安總能閱讀他的心思一樣。
不過,這一次他敢說悄安一定不知道他新的煩惱。和她一起走在逐漸被雪淹沒的街道上,良信滿腦子只在乎悄安會喜歡什麼樣的戒指,還有,他該準備哪些台詞才好。
「你說,這個世界上會不會也有人跟我們一樣呢?」悄安牽著他的手,眼神迷濛地守望紛飛雪花,驀然那麼問。
「怎麼樣?」
「很幸福,甚至要擔心明天再也不能一起看見這場雪,又幸福,又寂寞。」
方才的攤販已經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孤單隱褪去了,路上行人不多,一切漸漸寂靜下來,他已經牽牢她的手。
「一定有的吧!」
因為深感世事無常,他的嗓音略微沙啞起來。
某些關於幸福的事,明明簡單幾個字就可以表達,就能夠懂得彼此,為什麼要省去呢?
至於他的話,就決定明天在機場的時候說,肯定會很丟臉吧!不過這輩子丟臉那麼一次也就足夠了。
~The End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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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Dec 11 Tue 2007 16:3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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