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美國的手續,子言的媽媽老早以前就辦好了,現在,就等著行李打理好,出發在即。

  行程確定以後,一切忽然變得緊湊,當子言告訴詩縈要去美國時,詩縈坐在樓梯間,像是身上被抽走電池,動也不動地定格好些時候。

  子言曾經暗暗祈禱詩縈千萬別哭,不然,連鎖效應,她自己一定也會哭得很悽慘,學校並不是一個適合上演悲情戲碼的地方。

  幸好詩縈回過神以後,只是很平常地答個腔:「是喔?好突然喔……」

  「嗯!其實也不算突然啦!我媽已經準備好久了。」

  「唔……」

  兩個女孩坐在樓梯上,無事可做地面對前方校園,偶爾詩縈抓抓被蚊子叮咬的小腿,接著毫無預警地發問:

  「對了,要不要我去送妳?」

  子言搖搖頭:「不要,我會哭,鐵定會。」

  「喔……」她沒什麼意義地垂下頭,伸伸腳:「本來以為有藉口可以翹課了。」

  短短的十分鐘,兩人交談的內容差不多就那些而已。

  打鐘之後,子言聽著台上老師的講解,一面專心作筆記,上課不到二十分鐘,她不經意注意到斜前方的詩縈連連吸著鼻子,好像鼻水很多。子言好奇地看,詩縈終於受不了,彎身去拿面紙,抽出一張,往臉上擦,再吸鼻子,不夠,再抽第二張……

  子言就這麼安靜地看好友不停地抽面紙,不停地吸鼻子。天花板的風扇轉呀轉,教室中迴繞的氣流清清爽爽,卻怎麼……連她都熱淚盈眶了。

  雖說朋友還是可以保持連絡,不過以後,她上廁所會找不到人陪;她想聊心事就只能自言自語;她忽然心血來潮要為了什麼好事而慶祝的時候,頂多,透過電話報報喜而已。

  不只一次,子言都想反悔不去了,再怎麼想像,未來都只是叫人更加沮喪。

  子言去美國之前,如果曾有過那麼一兩件好事,那也是海棠接到了面試通知,並且順利被錄取了。

  「林經理?就是最後處理你稿件的那個人嗎?」

  海棠跟一位自稱林經理的人通過電話後,就和子言在公園見面,詢問關於那位林經理的事。他坐著,她站著。

  「他跟爸爸雖然不同部門,可是和爸爸是很多年的好朋友,他們兩個一起從公司基層做起來,一起當上經理。林叔叔常常來我們家,我覺得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。」

  「是不是妳爸跟他提過什麼,不然他怎麼會突然叫我去面試?」

  「不清楚呢!不過,就算是,一定也是因為你的作品受到肯定的關係。」

  她露出近來罕見的笑容:

  「加油!海棠大哥,我爸的公司很棒,很大一間喔!如果你真的順利進那家公司,搞不好以後就得穿西裝打領帶了,我好想看那樣的……」

  子言的歡欣剎那間止住!當意識到自己再也見不到那樣的海棠,許多的猶豫和恐懼都滿漲起來。

  「會看到的。」

  海棠接了話,伸出手,長長的手臂依然搆得到她,安慰地摸摸她的頭頂。

  子言破涕為笑,那些可怕的情緒,在他結實的掌心下神奇地煙消雲散了。

  海玉幫海棠準備了一套便宜好看的西裝,讓他應付面試,就算海棠希望穿件襯衫就好,還是爭不過姐姐。

  面試當天很順利,林經理在海棠離開之前告訴他,子言的爸爸交待過,如果覺得這個年輕人不錯,不用太刁難,直接讓他進來做就是。

  「依照程序,今天的面試還是必須由主管討論後才能通知你結果,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,可以準備來上班了。」

  「不好意思,再耽誤你一下時間。」他請林經理留步:「請問,是因為姚先生的關係嗎?」

  「不是,他只是向公司介紹有你這樣的人才。」

  林經理從口袋掏出煙盒,咬住香煙的當下灑脫一笑:

  「你有資格接下設計師的工作,是我個人的看法。」

  坦白說,他很高興,比那天拿到那筆酬勞的時候還要高興。生平第一次受到不認識的人的肯定,讓他自覺那雙卑微的手也有能力去做更多的事。

  「對了,你是……子言的男朋友嗎?」林經理離開一步後又自動踩住腳,側身探問。

  「……是的。為什麼問?」

  「沒什麼,姚先生在介紹你的時候,就給我那個感覺。」他笑笑,這次真的走開了。

  子言的爸爸多少認同他了嗎?這個問題,海棠明白再怎麼追根究底也不會有答案,畢竟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經不在了。

  真的好神奇,不再那麼看輕自己的時候,世界看起來比以前寬廣,視野能夠收納的景物多得超乎想像,走在路上,不會再有無處容身的感覺。

  他動手想把勒緊的領帶扯開一些,想起子言還沒看過他這身拙樣,他答應過讓她看的。

  海棠放下手,觸見投射在柏油路面的影子,他穿著體面西裝、一個人的影子。





  子言和其他學生發現海棠的時候,他正站在放學時分的校門口旁,雙手插在褲袋,抬頭觀看越過圍牆生長的鳳凰花木。

  「那、那是海棠大哥嗎?」詩縈瞇起眼睛,一時認不出來。

  子言驚訝地放緩步伐,倒不是認不出那是海棠,而是她從沒見過他不同的風貌。但,就跟其他女生一樣,會為了他帥氣的外型而看傻了眼。

  「果然人要衣裝耶!」詩縈笑嘻嘻推她一把:「子言,快去啊!」

  「啊……喔!」

  子言牽著腳踏車跑去,來到他面前,微燻著臉,有點莫名緊張。

  「面試很順利。」他先自己提結果。

  「真的?」子言開心地幾乎要大聲歡呼:「太好了!海棠大哥,真的太好了!」

  「我們……要不要往前走?」他不怎麼自在地瞥向周圍側目的人群。

  子言這才發現他們實在太顯眼,高中女生和成熟的上班族並不是太搭稱的組合。

  於是她牽著腳踏車慢慢踱,海棠陪在一旁散步,走出擁擠的放學通道,來到比較寬敞的馬路,子言還是被他身上那套灰黑色西裝感動得無以言喻。

  好想再多看幾眼,好想就這麼一直看著他,看他的美好的轉變,看他從此過得一天比一天幸福,好想……和他在一起啊……

  「海棠大哥,我有預感喔!是魔術師的預感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原本是『零』的你,會一加一加一地得到很多東西,像五月的桐花不停掉在你身上,掉呀掉,多到你都撿不起來了。撿不起來的花啊,就鋪成一條又白又柔軟的道路,走在上面,花瓣還會從腳邊飛起來,是那麼漂亮的一條路喔!」

  他聽她童言童語地勾勒出未來的美景,不由得失笑:「魔術師的眼睛真的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呢!」

  「哈哈!是吧?」

  她輕盈地繼續往前走,海棠反而逐漸慢下來,最後留在原地,望著子言的背影。

  直到她察覺有異而回頭,他毫無理由地要求她:「不要回頭,就這樣停一下。」

  子言一頭霧水地把臉轉回去,尷尬等待,連手腳都不曉得該怎麼擺,就這麼讓後方的海棠深深凝視。

  「上次在向日葵花田,妳問了我一個問題。」他在她背後柔和地開口:「妳問我見到妳離開的背影,會不會難過。」

  「呃……嗯!」

  「其實並不全都是難過的經驗。記得有一次我被打傷,妳說要回家拿醫藥箱,那時候看著妳那麼賣命騎車回去的背影,一想到有人在擔心我,在關心我的事,心裡很高興。雖然妳是走了,可是我知道妳還會再回來,有了這個期待,就不難過。」

  他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,要休息似地停頓半晌,才告訴她真正想說的話:

  「所以,不用擔心我。妳到美國去,我也會很好。妳長大了,而我也不是從前那個蕭海棠了。」

  她聆聽著,訝異著,微笑著,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看出她放心不下的?

  「子言,妳幾點的飛機?」

  「你要來嗎?不要!你來,我會哭。」

  她不要在機場上演柔腸寸斷的十八相送,那會讓她想要跳機的。

  「那,起碼讓我送妳坐車吧!」

  子言想起一件重要的事,匆匆找起書包裡的紙和筆。

  「對了,我一直想跟你要,你家地址和你的E-MAIL。我們一直都是打電話連絡,最近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你家地址。」

  海棠無端陷入一種寞然的遲疑,稍後答應她:「等我送妳的時候,再寫一張給妳。」

  「海棠大哥,到美國之後,我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你,一個禮拜寫一封信,逢年過節就回台灣。搞不好……搞不好不到一個月我就想回來了也說不定,那個時候,我一定說什麼也會飛回來。」

  她可愛的承諾猶在耳際,人已經奔向海棠,緊緊地、不願分開地摟住他:

  「如果你要我回來,我也會回來的!」

  海棠深切擁抱她。未來,在他深黑的眸子前一閃而逝,那亮光太過刺痛,不禁使他鎖眉闔眼。

  他那海闊天空的世界,子言並不在。

  子言所說的那條雪白道路,他看不見她的存在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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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6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