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睜開眼。

  天花板爬著病房內各樣器材的詭異影子,那些影子很像他在山上透過濃厚霧氣所見到的雲朵輪廓。程硯花一段長時間才想起自己在醫院,距離那個三千多公尺的山已經非常遙遠。

  他側過頭,盈盈在簡便的折疊小床上面對他,曲身熟睡。

  他又轉回頭,繼續直視映在天花板的影子,這裡除了醫療儀器運轉的細小聲響,安靜極了,然而再怎麼樣,也比不上被困在三坪不到的陡坡時那片死寂。

  即使有風的盤旋,鳥的鳴叫,和草樹搖曳,還是靜得耳鳴。在又冷又睏的狀態下,隱隱約約,聽到了說話聲。起初,他以為是幻覺,後來再仔細聆聽,聽見熟悉的嗓音。


  「好累啊!阿硯,一直等待奇蹟出現,我……有點累了。」


  那是顏立堯曾在某一天的上學途中,不明究理所冒出的話。當時的顏立堯不是平日精神奕奕的顏立堯,只是一個身心疲憊的少年而已。

  「混蛋,該喊累的人應該是我吧……」

 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真的脫口而出,但一想起這些年幫忙隱瞞病情的種種,不禁想要對那個聲音生氣。

  忽然,他聽見很像是顏立堯的聲音,既溫和又良善地這麼說:

  「那,就一起走吧!」

  遇難的那兩天,身旁躺的是不知能不能再撐下去的許明杰,那裡的天氣終日陰暗濕冷,他有置身在兩個不同世界交界的錯覺,顏立堯的那一邊,在內心深處牽引著他。

  事後如果把這段經歷告訴別人,肯定會當他出現幻覺吧!連程硯自己都不敢肯定那一刻是否真的聽見了什麼,然而,那是打從高三和顏立堯分別後,第一次覺得這麼接近他,近得猶如伸出手就能夠碰著。

  再看得清楚一點就能見到他了;再多靠近一些就可以回到從前有他的日子。

  可是現在他從那座山被帶回來,回到這個好友早已不在的世界,身體有一塊空洞,再多的醫藥和食物也填補不滿,那道破口,還懸在寂寞高空。

  「哥,杯子蛋糕,二伯母特地幫你做的耶!」

  天亮了,這座城市又恢復往常的忙碌,回家梳洗過的盈盈拎著紙盒,蹦蹦跳跳走進病房。程硯興致缺缺,把臉轉向窗外:

  「現在不想吃。」

  盈盈嘟起嘴,失望地把紙盒擱在桌上。這時,王雁也來探病,她原本滿臉笑容進來,一觸見盈盈莫可奈何的示意,便曉得程硯還未能恢復過來。她私下分析給他的家人聽,這是常見的創傷症候群,難解的是,從程硯身上並沒有見到任何對山的恐懼,因此,無法得知他的心結到底是卡在哪裡。

  王雁也不打招呼,故意掏出手機,騙他:「嘿!你的電話。」

  程硯納悶:「誰?」

  「還會有誰,你的高中同學呀!不是說過她擔心得要命嗎?」

  「……我不想接電話。」

  「喔!山難之前不是很想找她?現在又不想打啦?」

  他不回答。被困在分不清現實或虛幻的那段時光,把山難前後的時空硬生生切割掉,他費盡力氣也無法銜接起來。這樣的狀態,連他自己都迷惘起來。

  不久,程硯的爸爸和繼母也到了,又安慰又鼓勵,你一言我一語,這間單人房一下子熱熱鬧鬧。程硯沒有表現出任何負面情緒,他靜靜地聽,偶爾溫順點頭,但那些關懷的話語沒有一個字能夠進入心底,沒有。靈魂,還是空蕩蕩的。

  一會兒,他稍稍將視線從吊著三角巾的的手移向門口,原本聒躁的盈盈不知何時已不再對他說話,她背對他,正在跟剛剛進來的人興奮交談,講沒幾句又興高采烈跑去拿杯子蛋糕。

  盈盈一走開,明儀,就出現在那個畫面缺口中央。她一手抱著向日葵花束,一手提著水果禮盒,明亮地佇立在門口,注視著他。

  她的神情微妙,有一些驚訝,一些生疏,和一些強壓抑住的激動。他被那樣的神情牢牢鎖住,兩人的目光才一熱切交接,眼淚立刻從明儀的臉上落下!

  從她眼眶湧出的亮光如此迅速,那被積累許久、忍耐許久的情緒,在這一刻終於潰了堤。

  她扔下花束和禮盒奔向他,在她近前來的前一秒,程硯伸出沒骨折的那隻手,緊緊將明儀擁入懷中。

  她不小心的嗚咽從喉裡衝出,淚水汨汨滾落,淚濕他的肩膀,一點,一滴,毫無保留地灌注到他心底,直到滿溢。

  程硯用力抱著她,心臟劇烈作痛,痛得有了知覺,痛得他將臉深深埋入明儀慣用的洗衣精香味。

  沒有交談,只有劇烈的擁抱,在場的人都看呆了,王雁卻漸漸明白那是什麼,是許明杰正氣凜然所說過的「羈絆」,是羈絆哪……

  再怎麼坎坷,也能夠在對方身上找到歸屬;不用言語,也可以在對方身上遇見深刻感動。

  明儀輕輕離開他的時候,還因為觸見他的憔悴而眼淚不停。

  「不要哭了。」他柔聲勸她,不捨地緊蹙眉宇。

  於是明儀笑中帶淚地告訴他:「沒關係的,這不是傷心的緣故。」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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