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鐵板燒店,他在路口打住:「妳要上來嗎?」

聽起來是禮貌上詢問對方要不要上來坐坐那樣。我仰頭望望那棟大樓,孤男寡女,當然不去。但是,他手上的紗布實在太扎心,叫人無法置之不理。

「我上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,然後就走。」

我們一前一後走進大廳,那位管理員先生一見到我,眼睛一亮,親切又意外地打招呼:

「怎麼今天這個時候來?」

我嚇出一身冷汗,老四納悶看著我和管理員先生,我趕緊敷衍過去:

「今天有事。」

幸虧管理員先生善解人意,看出我有難言之隱,他露出「原來如此」的神情,只是含笑點頭。

一上電梯,老四馬上問我:「為什麼他認識妳?」

「因為……我有朋友住在住裡。」

他相信了,然後費力從褲子口袋拿出皮夾,丟給我,告訴我磁卡放在哪。

我熟練刷開門,打開燈,寬敞舒適的客廳變魔術一般在燈光中乍現。

和他一起走進802號房的感覺有說不出的奇妙,今天我不是以清潔工的身份來,而且還跟802的主人一起,居然緊張了。

這個地方的每一景每一物都再熟悉不過,沒想到以作客身分環顧四周,竟也新鮮萬分。

老四直接走向沙發,癱坐在上面:「累死了。啊!冰箱有飲料,妳自己倒。」

「喔。」

我在拿杯子的時候發現流理台的瀝水架上有一個洗淨倒放的鍋子,那是我煮粥用的鍋子,他自己洗好了啊……

明明平常都扔在水槽不管的。

「你也會自己動手洗鍋子啊?」

我端了兩杯汽水過來,他拿起遙控器,往廚房瞄一眼,將電視打開:

「我說過有善心人士幫我煮粥,人家都特地費心,當然要慎重心領了。」

這是哪一國的歪理啊?我忍住笑,喝著汽水,假意問道:

「善心人士是誰啊?」

「喔,就是每個禮拜會來打掃的伯母。」

噗!我是真的把嘴裡那口汽水噴出來。老四嚇得跳到一邊,不敢置信地瞪我:

「妳搞甚麼鬼?」

「對不起,我……嗆到。」

我跑去拿抹布來擦,同時心裡被這個晴天霹靂擊倒在地,果然被當歐巴桑了,他還稱呼我伯母,伯母……伯母……

不知怎麼,這打擊比聽見他要我當女朋友還大。

晾好抹布,回到客廳,老四的視線不知何時已沒專注在電視上,反而跟著我,最後他開口道出自己的疑惑:

「看妳用我家廚房好像用得很順手,知道杯子和抹布放哪。」

「呃!」

早知道就不來802了,真是作繭自縛:

「隨、隨便找一下就找到了,又沒藏起來。不說這個,你沒告訴我到底該怎麼賠償你才好。」

由於我不接受那「女朋友」的提議,所以現在他興致缺缺。

「唉!那就上下學的接送、抄筆記、幫我買三餐……」

「等等!那我自己的生活呢?雖然對你很抱歉,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顧。」

「沒誠意就要說。」

「我有誠意!那這樣吧!你每天的行程表給我,和我的行程比對,我們兩邊都搭配得起來的時間,我一定過去幫你。」

他沒意見,我和他都從手機叫出自己一週的行程,包括課表,他將兩支手機併放對照,沒多久便開始對我們可以配合的時間少之又少表示不滿。

「妳幾乎都滿檔,打工,打工,又是打工,然後這裡寫『打掃』要掃一個上午是什麼意思啊?」

啊!我忘記每週三的行程也如實寫上去了。一把將手機搶回來,吞吞吐吐講出鱉腳的理由:

「我有潔癖啊!一定要掃那麼久。」

「而且還每個禮拜?」

「嗯,潔癖嘛!」

他當我是怪人地瞅來一眼,我忍辱負重地承受。

最後,我們達成一個共識,我每天得自己去找他,拿走他和他同學的筆記幫忙抄寫,排到打工的傍晚就順便從學校載他回住處,至於其他瑣事,我必須隨傳隨到。

就這樣,我們也交換手機號碼。說來奇怪,共同度過下午的風波,現在又專心交換彼此的生活資訊,我和他之間那道生疏的隔閡在不知不覺中縮小、幾乎再也感覺不到了。

我把兩只空杯子拿到廚房清洗,發現桌上有一袋吐司。真稀奇,他會買回來的食物應該只有零食啊!

「吐司你買的?」

「嗯?不是,許彤艾買的,就是我學姐。」

喔!很親的那個。我想起許彤艾這個名字在早上也出現過,就是和三人幫一起路過教室的那位研究所學姐。

「欸!既然有吐司,我幫你把明天早餐作好好不好?」

「早餐?」

「如果是需要動筷動叉的食物,你不方便吧?三明治拿著就可以吃啦!」

他有些猶豫,不過還是丟一句「隨便妳」過來。

老四的冰箱真的很空,沒什麼用得上的食材,然而有蛋、有起司片已經可以讓我做出簡單的三明治了。

我囑咐他等煎蛋涼了要記得冰進冰箱,接著又想到吃藥問題。

「上面說三餐飯後吃,嗯……有兩種藥,應該是止痛藥和胃藥。」

讀完藥袋說明,跟他說明天我去買藥盒子給他,他卻不曉得那是什麼:

「就是收藏盒啊,裡頭有分很多小格子,可以放各種藥品,我幫你把這幾天份的藥都分裝好,這樣你吃藥就方便了。」

「不用,那是止痛藥吧?不吃又沒關係,本大爺不愛吃藥。」

「那,起碼今天晚上的份吃一吃嘛!傷口剛縫合好,最痛。」

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學會小純的拜託絕技,竟然讓老四勉為其難地答應。

端來一杯開水,打開藥包,將兩顆膠囊放到他手上。

「有沒有人跟妳說過,妳這女生很有『老媽子』的感覺?」

我的指尖停在他的掌心上,望著他,覺得他踩到我的痛處,覺得他在嘲笑我的工作讓我染上的老媽子氣質,將手抽離開來的時候,好難堪。

我比任何一位同年齡女孩懂得打掃竅門,卻也比她們更容易沾上臭呼呼的油煙味;明明把環境整理乾淨是很棒的事,而它並不是多體面的工作。

我不是沒有自知之明。

「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,衣食無虞,不用做老媽子必須要做的事,你這種人不會了解的。」

他聽我講完,一口氣將兩顆藥吞下去,倒回椅背,左手枕著頭看電視:

「我的確不懂,不過,我沒跟妳一樣做那些事的時候,也沒在混日子啊!我可是有好好過我的大學生活。」

我想起八卦女說過,老四的功課是名列前茅的,他還自學了日語和西班牙語,籃球也打得不錯,經常和喬丹那群隊友一起練球。

「而且,說妳有老媽子氣質不是壞話,老媽子氣質總比公主病好多了吧!」

於是,我那顆輕微作痛的心臟瞬間被神奇治癒,看著他開始胡亂對電視轉台,胸口上的暖度還慢慢移轉到臉頰上來。

他的話裡並沒有一句稱讚,卻小小拐了個彎,安慰我。

我不太習慣這樣的老四,也不曉得話該怎麼接下去才好,想要微笑,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得像花癡,乾脆起身說要回去。

他送我到門口,老四雖然驕傲無禮,但對某些做人處世上該有的禮貌,有所堅持,比如他會邀我上來作客就是。

「那,我明天再跟你約拿筆記的時間。」

「嗯。」

我也想禮貌正視他,可是不知道在怩忸什麼,頭就是抬不起來,倒是觸見他包紮白紗布的右手,心裡放心不下。

穿脫衣服怎麼辦?沒人幫他把飯挖到湯匙裡怎麼辦?下雨時想撐傘怎麼辦?

我胡亂假設了好多不便的場景,最終也只能再次道歉。

「害你受傷……抱歉啊!」

「免了,我會讓妳做牛做馬地還回來。」

!說的也是。我轉身走開,按一下下樓電梯,等候開門。

不經心側頭,發現老四還靠在門邊看我。

「幹嘛?」

「沒。」

他在電梯門打開之際,認真地往我望了一眼:

「路上別被車撞了。」

我抿一下唇,走進電梯,當那扇門緊緊閉合,藏了好一會兒的微笑才從我的嘴角輕輕溢了出來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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