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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昨晚回到住處,Sandy破天荒地離開電腦,拿出她珍藏的紅酒來。

  「喝吧!」

  她也沒出言安慰,只是幫我們斟滿酒杯,熄了燈,在黑暗中陪我度過一晚。

  我一面喝著香氣怡人的紅酒,一面啜泣,整個客廳只有電腦螢幕跑起保護程式的亮光閃閃爍爍。

  經過一個晚上的冷靜,翌晨,程硯開車載我返回老家所在的城市。

  離開這裡前後不過一天,心情卻是有大大的不同。曾經想過要打電話告訴湘榆,但是,好困難,我沒辦法說出顏立堯死去的這件事,總覺得那對他好殘酷。

  那麼外向開朗的他,肯定無法接受罹病的事實吧!一個人住院,要好的同學、朋友都不在身邊,會不會寂寞?

  「我錯了,和妳在一起……並不是一場會輸的比賽,是我贏了!」

  為什麼月台上他會說出那種話?我沒能為他帶來任何奇蹟,就連陪他最後一程也做不到,對不起,讓你把賭注壓在我身上……

  想著想著,眼睛又濕了起來。往後,我大概也會懷著一份悲哀的歉意繼續思念顏立堯吧!程硯注意到我正偷偷拭淚,並不多說什麼,將車子轉往我們的高中母校。

  程硯向警衛說明我們是校友,想來找昔日教過我們的老師。警衛很好說話,一下子就採信我們的說法,只要我們留下訪客資料就可以進去。

  真是觸景傷情,這裡滿滿的、滿滿的都是我和顏立堯共處的回憶,連呼吸都覺得胸腔會陣陣抽痛。我和他回家時會一起經過的校門口、打鬧追逐過的穿堂、閒聊時所待過的停車棚,他親吻過我額頭的教室走廊……

  「還好嗎?」

  走在前頭的程硯一度放慢腳步關心。我點頭,給他一個安好的笑臉。

  我們來到保健室,當年的美女林老師已經不做了,聽說這幾年還換過兩個保健室老師,現在這位是媽媽年紀,慈眉善目的。

  她聽完我們要來找一封信的來意覺得不可思議,不過還是笑瞇瞇地說:

  「年輕人真好,想法就是又古怪又浪漫。」

  不過,雖說是要找信,還真的毫無頭緒,顏立堯那封簡訊也沒說清楚信的確切位置,我甚至懷疑頑皮的他是不是故意要惡整我們,說到底,沒事幹嘛把信藏在保健室呀?

  結果,我和程硯快把整間保健室翻遍了也找不到半封信。我坐在椅子上休息,程硯則站在窗邊,一句話也不說地眺望外頭上體育課的學生。半晌,他側過身,臉上有著恍然大悟的明亮:

  「會不會是我們想錯了,那封信並不在這裡的保健室。」

  「咦?」

  「妳還記得班上那位同學見到阿堯的公園嗎?那個公園是在我們國中附近,阿堯那次不假外出應該是去藏信的,所以我們要找的應該是國中學校的保健室才對。」

  我還想不透為什麼,程硯卻催促我趕快上車,不多作解釋,直接開往我們的國中母校。

  我對國中的回憶還算清楚,那三年來和顏立堯並沒有任何密切的交集,當時的他連我的存在也不知道呢!

  我們加快腳步來到保健室,對於這裡的記憶更加老舊,在我腦袋早已塵封泛黃,我得花點時間才能想起一些細節的部份。比如擺在這裡床鋪原本是比較低矮的,藥品櫃的位置應該靠那面牆才對,以前的窗戶有好多窗格子,而不是現在整面都是玻璃的落地窗。

  我們各自環顧四周,程硯打斷我回憶的思緒,問:

  「阿堯會把信藏在哪裡,妳有沒有什麼想法?」

  我困窘地語塞,如果是在高中也就罷了,我們置身的地方是國中耶!勉強要說和顏立堯有那麼一丁點交集,除了國三那場運動會……

  運動會!我迅速掉頭,面向那座從歲月洪流中存留下來的櫃子,櫃子外表生鏽掉漆,毫不起眼地被擱在角落,看起來像是棄置不用的。

  我望著櫃子,恍然間,它的桌面浮現一杯麥茶的影子,呈現琥珀色的玻璃杯凝結著冰透的水滴,彷彿下一秒就要滑落下去。

  夏日陽光照在它身上的模樣逐漸清晰起來,我的視線卻緩緩迷濛。在那裡,我十分確定,確定得簡直能夠見到顏立堯笑著說,快打開呀!就在這裡。

  我走上前,用發抖的手打開第一個抽屜,空無一物。不對,抽屜底部靜靜躺著一封信,被透明膠帶固定在底部,信封封皮上很厚臉皮地註明:

  「請勿丟棄,我女朋友會來拿」。

  真叫我啼笑皆非。一一撕開那些膠帶,我拿著他的信,心臟跳動得很用力,為了久別的重逢而興奮鼓動著。

  事後,聽這裡的保健室老師提起那段往事。某天顏立堯擅自跑來,用他三寸不爛的金舌說服老師讓他把信收在抽屜,還要求別把櫃子搬走或丟掉,後來老師答應他,附帶了不敢保證能夠留多久的前提。

  「沒關係,真的留不住了,就讓它去吧!」顏立堯率性地說出那番別具意義的話。

  不過,顏立堯,我來了喔!我來找你了,找得好辛苦、好辛苦呢!就算最後只有一張白紙黑字,你看,我還是找到你了吧……

  我抓皺了信掩住臉,悲喜交集地落下眼淚。

  「我到外面走走。」

  程硯留下我一個人在保健室,體貼地出去了。

  坐在靠近窗口的床沿,我將淡綠色信紙從信封中拿出來,攤開,顏立堯熟悉的藍色筆跡整齊地鋪入眼簾,午后的金光穿透留長的髮絲和輕薄的信紙,在屋內灑滿懷念的夏日氣息。

  我獨自在寧靜的保健室,和久違的顏立堯相見。



  「嗨!蘇明儀:

  妳知道嗎?其實我一直很想叫妳明儀的,那樣聽起來多像女朋友,誰叫妳一開始給我的怪反應太傷人了。我怎麼扯到這裡來啊?明明有很多話想告訴妳,真的要下筆的時候就完全沒頭緒,亂尷尬的。重來一遍好了,那,妳好嗎?妳一定很好的吧?我不是基督徒,畢業後卻常常為妳祈禱,希望妳已經走過一切難關,正精神百倍地迎向未來,即使那裡沒有我的存在,妳依然能夠做到在籃球場答應過我的事,考上妳想上的學校,然後和很多新朋友喝茶逛街,雖然不甘心,但就算妳交一百個男朋友也沒關係喔!

  妳知道我的病了吧?它害我不得不放棄最愛的跑步,所以,我喜歡看妳跑步,也討厭看妳跑步,那總會提醒我所失去的。不過仔細想想,我得到的也不少,我遇見妳了不是嗎?和妳在一起的日子好快樂,快樂得好像這輩子這樣就足夠了,我真的常常那麼想。

  我待的醫院隔壁是一間國小,從我的窗口就能看見他們操場,每天都看著小鬼們在那裡又跑又跳,我覺得我已經忍到極限。要在這顆心臟完全衰壞以前等到一顆合適的心臟,簡直比登天還難,與其抱著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情等下去,我決定到那片操場去痛快地跑一跑!別人或許會罵我又笨又傻,但,蘇明儀,妳一定能了解吧!那種唯有跑步才能帶來的快感,沒有什麼能取代。我會一面跑,一面想著妳,帶著生命中最愛的兩件事,肯定是沒有遺憾了。

  對了!可不可以別怪阿硯?他是被我死纏爛打好幾萬次才勉強答應守密,其實他一直很生我的氣,氣我什麼都不跟妳說,氣我決定要一個人去住院,氣我開口拜託他照顧妳。我相信他一定會遵守兄弟間的約定,只是對他很過意不去就是了。對妳也是呀!很抱歉什麼都沒對妳說清楚,抱歉讓妳一直糊里糊塗地當我女朋友,抱歉最後要勉強妳跟我分手,還有,最抱歉的是,我沒能長命百歲,沒能一直陪著妳。天知道在籃球場的時候我真的很想開口要妳嫁給我,不論生老病死、富貴貧窮、幸福悲傷,蘇明儀,妳願意嗎?(喂,我現在真的好想面對面那麼問妳。)

  這個病是不會有奇蹟的,但我的人生卻充滿奇蹟,妳是我的奇蹟;在我離開之後,如果妳還能過得很幸福,就是奇蹟。

  對妳而言,我是一個秘密很多的人吧!現在,我告訴妳一個謎底,妳曾經問過我的。生病這種事太爛,我就不讓它當我最後一個秘密了。我最後的一個秘密是,在國三運動會那天的保健室,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妳的。

  p.s. 我在天堂見到妳媽媽了,她說她跟我一樣,很喜歡妳喔!

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顏立堯」




  這一路千辛萬苦地走來,終於來到這裡,我以為我的眼淚已經所剩無幾,沒想到顏立堯的信又讓我的淚水傾洩決堤。那是當然的,我對他的思念無止無盡,眼淚自然也不會有流光的一天哪!

  在保健室大哭一場以後,我又待了一段時間才離開。

  一到戶外,迎面而來的陽光刺眼得叫我不得不揚手遮擋,情緒一放鬆,才留意到四周已經活躍起來了。藍的天,白的雲,綠蔭綿延,蟬的叫聲在每個角落怒放,而程硯就靠在一棵大榕樹下,悠悠凝視操場上活潑的孩子們,他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怡然自得的人,儘管如此,此刻他的側臉還是抹不去淡淡悼意,在耀眼的金色光線中隱現著。

  發現我來了,他站直身子,關心端詳我。我朝他走近,每走一步,腳步就輕盈一些。體內原本有一道深不見底的傷口多年來怎麼也好不了,然而現在它正一吋一吋地癒合。當初它是怎麼裂開的我不清楚,不過,如今我很明白它會痊癒,也許需要花上幾天、幾個月,但它一定會痊癒,這是顏立堯給我的奇蹟。

  「需要再多留一會兒嗎?」他問。

  「不用了,我已經可以繼續往前走。」

  我精神奕奕地回給他這句雙關語,程硯聽完,只是輕輕一笑:

  「很好。」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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